本篇是发表在《文化纵横》上的地域文化论文,《文化纵横》将重建中国社会精神文化价值体系作为自己的愿景。致力于从精神价值、文化伦理的角度探索中国未来政策发展方向,着力探究现实社会的发展道路和发展模式,寻找未来社会的前进方向。《文化纵横》不企图在书斋中打造一个新的意识形态,她希冀贴近现实,将中国步入现代以来的历史进程加以总结、提炼,将其提升至可以与世界其他文明比肩、对话、竞争的高度。
摘要 赵本夫的小说有着浓郁的苏北地域文化特色,这些特色具体表现在小说人物的语言与性格上,表现在赵本夫对黄河故道一带土地与人的持续关注上,也表现在他对家乡历史与地理的熟稔上。赵本夫是当代江苏文学版图南北两极中北方写作的代表。
关键词 赵本夫 苏北 地域文化
地域文化,是指一个地区由于自然地理条件和人们共同形成的思维方式、风俗习惯等人文因素而形成的带有地域特征的文化形态,体现在文学中,就是作家作品的地域特色。每个作家都生活在特定的地域文化中,当他进行写作的时候,会将自己所熟悉的方言习俗、风土人情、自然景观、历史地理等文化信息在作品中自然地展现出来。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许多作家的写作都会带有特定地域文化的标签,譬如鲁迅笔下以鲁镇为代表的浙东文化、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文化、老舍笔下的老北京文化、赵树理笔下的三晋文化等。从徐州走上文坛的赵本夫也是这样,他的小说就有着浓郁的苏北地域文化特色。
一、语言与性格
赵本夫小说的苏北地域文化特色首先表现在语言层面上。赵本夫对小说的语言非常重视,他说:“任何人物、情节、故事、情感、思想、风格、韵味等等,都是由语言来表现的,除此没有第二种手段。语言之于小说是生命所在。”于是,赵本夫小说呈现出一个绚丽多姿的语言世界,尤其是那些徐州地区方言土语的运用,表现出苏北人独特的精神风貌。受大汉文化多年的浸染,以徐州为代表的苏北人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典型的北方人的雄豪气概,故有人说,“苏北人举行文事,往往逞雄辩,著雄文,歌雄腔”。赵本夫小说中的市井小民、贩夫走卒地位虽然卑微,讲着地道民间的方言土语,却个个有着硬汉心肠、豪迈胸襟,甚至连柔弱女性,说话也是掷地有声。《雪夜》写了村民们抢回私奔女子的故事,玉子与自己心仪的高中生私奔,在被村民们抓住后说道:“你们不能胡闹!不然,我撞死在这里!”表面柔弱的玉子性格却是非常的刚烈与坚毅,为了爱情毫不畏惧死亡,果不其然,在玉子生下女儿一个月后,她就上吊自杀了。《羊脂玉》结尾写小镇上的人们对俞二狗的评价,大伙都说:“这家伙是个‘憨老刁!”“‘憨老刁”是当地的土语,意思是说表面憨,骨子里却很精明。
苏北人说话短促有力,喜欢用简短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赵本夫也写出了苏北人语言上的这个特点。《祖先的坟》中的福淳爷,因为工作队长看他虽没有文化但却有一定的工作能力,想发展他人党,于是就问他热不热爱共产党、愿不愿意入党?福淳爷的回答干脆利落,一共只有“热”、“入就入”这四个字。《羊脂玉》里的俞时周说起石碾子巷的悠久历史,一句话五个字简单得近乎不合语法:“这地方,历史!”同样是福淳爷,在工作不顺心的时候常常去骂人,子侄辈的就骂娘、孙子辈的就骂奶奶,绝对不会骂错。赵本夫小说中经常写到这种骂人的场景,苏北人的这种骂人其实也是当地的一种风俗,是仅限于本族内熟人之间的一种亲切的叫骂法,换言之,苏北人熟人间的骂是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之一。这种骂人的例子非常多,《仇恨的魅力》中郝大胖一出场,乡亲中就是一声喊:“狗日的大肚子来啦!”“大肚子!我日你二嫂,不能走快点吗?”郝大胖则叉腰挺肚回敬了大伙一句:“我日你们大伙!……”这些对骂不是真骂,显示出的是一片无拘无束的热闹和祥和。赵本夫甚至还写到郝大胖因为失去村民的骂而倍感伤心与失落,这表明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良好人际关系。
苏北人性格多豪放、耿直、豁达,不拘小节、重情重义、淡泊名利,这和以细腻、多思、柔媚、聪慧居多的南方人有着明显的不同。《绝唱》写的是尚爷与关山两位好友间君子之交与生死之交的故事。小说一开始,爱听戏的尚爷因为带走了戏班里“闺门旦”女子而遭到关山的半路截杀。一番打斗,关山输了,尚爷并未杀了关山,而是与他结成了拜把子兄弟。关山将自己的宝刀送给尚爷,尚爷则将自己养了十年的百灵十三口赠送给关山,并希望他好好学戏,也做一个百灵十三口。十年后的关山终于成了名角,但文革中关山倒了嗓子,从此一蹶不振。尚爷将退休后的关山接到自己的竹园,两人一起精心地养着一只能叫十二口的百灵。不料百灵遇上了山鸡,最终“绝唱”而亡。一个多月后,关山也因急病突然去世。尚爷在安排好关山葬事之后,用关山当年送给他的那口宝刀刎颈自杀了。显而易见,尚爷是一个将情义看得比自己生命还宝贵的人,也是一个有着铮铮铁骨的北方硬汉,自结识了关山这个兄弟就一辈子对他照顾有加、不离不弃。《棋友》中的大胡子是个民间下棋高手,推着一个土车卖枣,在与另一位下棋高手王九泰下棋时,他的红枣被一群小孩子一人抓去一大把跑了,大胡子非常豪爽,笑着说道:“这枣是我的,小孩子吃几个不算啥。——哎!有劳哪位去帮我把枣卖了,钱嘛……我和他平分!”一个小伙子要帮他卖枣,问他枣子价钱多少,大胡子扔出一句:“随便。给钱就卖!”这几个简单场景和人物语言,写出了大胡子等北方人身上常见的宽广心胸与重义轻利、乐善好施的秉性。
二、土地与人
赵本夫的小说很少涉及城市题材,他写的最多的还是以家乡黄河故道为背景的乡土题材,这也是苏北地域文化特色的重要表现。黄河故道是赵本夫小说创作的一个核心词汇,是他众多小说故事的发生地。《绝药》开篇第一句就写到:“这一带,人称黄河故道。”崔老道就在这三省交界方圆二三百里的地方行踪不定、卖膏药为生。《卖驴》中作者明确告诉我们:“孙三的家在老黄河沿上。这一带是三省交界的穷乡僻壤,上级管顾不周全,庄稼没种好。”《羊脂玉》里写到,“近一二十年来,黄河故道两岸不大种谷子了。”《涸辙》发生地点也是黄河故道,“黄河在这里打个滚,走了。”赵本夫对黄河故道有着无比的热爱,他曾经用了二十天的时间,骑着自行车沿着黄河故道走了两千多里。黄河曾在赵本夫的家乡丰县流过八百年,清朝咸丰五年黄河决口,从此改道山东人海了,黄河留下来的主要遗产就是那几尺厚的黄沙。
黄河故道的生存环境是恶劣的,这就迫使人们要与自然环境做不懈地抗争,赵本夫始终关注着这片土地与土地之上人的生活状态。中篇小说《涸辙》写的是黄河故道上鱼王庄的变迁与村民们植树造林、防风治沙的苦难历程。解放初,村长兼支书老扁带领一百单三村一齐营造防林带,鱼王庄的人不管外出讨饭离家多远,都要回到鱼王庄来,被老扁象赶牲口一样驱赶着植树。鱼王庄人为了生存、为了改变生存环境而植树,大家在河滩上干得热火朝天,甚至因为饥饿、劳累而默默死去,仿佛希望就在眼前,却总也无法实现,因为村民们辛辛苦苦植的树总因为政策改变等原因被无情的砍伐,老扁以及那些没有名姓的乡民螃蟹、泥鳅等只能面对着依旧贫瘠的黄土地顽强、无奈地生活着。“地母”三部曲《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无土时代》则更像是关于土地、关于农耕的史诗,这三部小说不仅时间跨度达到一百多年,人物也纷繁众多,从柴姑带领难民们回乡垦荒定居写起,围绕土地与人的复杂关系,赵本夫真实地刻画出了苏北大地上的村民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不断繁衍、变迁的历史,以及对黄沙、沼泽、土地进行改造的历史。
赵本夫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植根于苏北这块广袤的土地上,他将自己对黄河故道的亲切感、对苏北平原大地上人们的热爱都倾注于自己笔下的文字之中。赵本夫对苏北的土地与人的情感是朴实、真挚的,他把一代代农民面对生活困境而努力奋斗的过程做了平实的记录。《“狐仙”择偶记》、《卖驴》触及到了农民的思想观念的细微变化,“狐仙”黑嫂对自己婚姻大事的自主意识是难能可贵的,她代表着妇女的觉醒,是新一代的农村妇女形象。《卖驴》里的孙老汉想发家致富又怕政策的朝令夕改,带有明显的时代的烙印。令人惊喜的是孙老汉最终还是果断地收回了卖掉大青驴的想法。《土地》又通过一种喜剧化的方式来写新旧两代农民的不同 “土地观”,福成老汉是只懂得种地向泥土讨生活的老式农民,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却挣钱不多,他的儿子宝宝不愿再走父辈们的老路,宝宝做起了小生意,轻轻松松但收入颇丰,这种局面让福成老汉陷入了沉思,福成老汉认为儿子宝宝是不务正业,但究竟何为正业?赵本夫用客观、写实的手法将农村与农民的真实的生活状态展现出来,也许土地是贫瘠的、生活是困苦的,但土地上的人们却不会呼天抢地与怨天尤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有自己的生活方法。随着时代的发展,黄河故道农民们的生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这是苏北地区乡土文化变迁的缩影。
三、历史与地理
赵本夫出生于苏北重镇徐州丰县,这是一个苏、鲁、豫、皖四省的交界之处,丰县人文历史悠久,是汉高祖刘邦的诞育之乡,有堂皇精致的汉皇祖陵、古朴典雅的孔文庙、塔湖相映的凤鸣园等一大批汉文化古迹。赵本夫对家乡的历史相当熟稔,在他小说中经常会出现对家乡的历史、地理与文化的描写,这些描写构成了一道独特的人文历史与人文地理景观,形成了一种浓郁的地方文化特色。《刀客与女人》故事发生地柳镇,就坐落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区的一个岔路口上,它的格局是东西一条街,南北一条街,组成了丁字形。“仔细分辨,它是由四个‘丁’字组成的。街巷弯拐曲折,别扭阻塞,处处都不通畅。四个‘丁’字中间,围成一个‘井’,显出一种凶险来,好像凡是沿着街道走的人如果稍不小心,就会掉到那口井里似的。”小说中作者明确无误地告诉读者,丰县县城这么古怪的格局原来是秦始皇想让真龙天子刘邦无法出城,最终落人中间的陷阱里,四条大街又组成四枚巨钉形,目的是牢牢地钉住井口。中篇小说《蝙蝠》里写了丰县一个叫“中阳里”的地方的悠久历史与美丽传说,“《史记》载:‘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丰邑,即这座老城。中阳里就是这老城一隅了。原来这里是千古龙飞地,一片圣土。”汉高祖刘邦、燕王卢绾、汉相萧何的老家都在这一带。小说中穿插了这样的历史传说,历史与传说的真与伪我们无法考究,但作家赵本夫这样的写法无疑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也丰富了小说的历史文化内涵。
赵本夫小说中还经常出现一些具有苏北地方特色的地名,许多地名背后还有一段历史佳话。比如,有的村庄以姓字冠名,叫范楼、梁砦、李家庄、张家洼、陈家集;有的地方以物产得名,叫柳镇、杏行、桃花园、苇子坑;有个地方叫食城,传说得名于刘邦,而且至今还在沿用此名;还有个村子叫状元集,是因为据说这个村子曾经出过一个状元。“地名是文化景观的一种表现形式,往往能体现出一个地方的地域性历史文化。”地名还能反映出当地自然地理或人文地理特征,推测出当地自然地理或人文地理信息。除了地名,赵本夫还写到了苏北农村住宅与村庄的地理格局的特点,小说《寨堡》首先就介绍了黄河故道一带农村与江南农村的区别,江南农村没有大的集镇与像样的村庄,两三户人家依傍在河边,炊烟袅袅,有一种天然清新、无所拘束的美;而黄河故道两岸的村庄则多是星罗棋布,相距三、五里或七、八里,一眼望去有一种粗犷的美,但也隐隐地透露出一种束缚和封闭的感觉。当然,农村住宅、村庄格局的形成与当地的自然、地理甚至气候条件等等都有着密切的联系。
总而言之,如果将当代江苏文学分为南北两极的话,赵本夫无疑是北方写作的代表。赵本夫的小说以丰县市井和黄河故道为背景,既描摹出了苏北农村的地域历史画卷,也对浸润于崇德报恩的汉文化之中的农民的生活进行了哲理层面的思考,有着鲜明的苏北地域文化特色。在当代江苏文学版图上,作家赵本夫的意义是独特的。一般认为,“江苏的记忆也就是江南的文化记忆,精致、唯美、忧伤,是文人的江南。”江南士风熏染下的南方江苏文学以阴柔、淫艳、纤巧、闲适见长,汪曾祺、苏童、叶兆言、毕飞宇等人莫不如是。而赵本夫却带有明显的北方江苏文化中的“硬汉”特点,既雄浑又辽阔,既质朴又粗犷。